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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友 (浏览次数:1006)
发表于2008-6-17 16:59:00

 

1

 

西北那年八月初的某天下午,我蹭在书店的某排书架前,翻着风花雪月的书。

不经意里,总是有身体贴着后背直到屁股,牛仔裤后袋插着的手机抵在中间,难受着,于是回头瞥了一眼,一张蜡黄的脸也朝着我拿书的架,手伸向那里。也没有多想,就是觉得脸出奇的黄,不称这二十岁左右男孩的岁月,于是欠身相让。久了,就这样粘着,还是难受着身子,沉寂在书头书尾里。

不知什么时候,身后空了,一瞬的舒服,同时,手机插在牛仔裤后袋那绷紧的感觉也没有了,右手下意识的摸了一下,快速的缩了一下,好像被刀片划了一下似的,痛着。我终于回过头,看着拇指上流出了血,牛仔裤后袋被割了长长的一段,脸对脸的,还是那张蜡黄的男孩的脸,他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。

我愤怒地盯着,真要开口的一瞬间,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的恐惧。

“对不起,哥哥”。

“来根烟”,--烟已经在我的嘴里了。

一切都那么迅雷不及掩耳,一切也都好像不曾发生。

他快步走出了书店。

我追着出了门,一前一后。他站住了,回过头。

“你想怎么样?哥哥”

“你又没有丢什么,哥哥”

“我的裤子破了,你不该赔么?”

“我刚刚起来,早饭还没有吃呢,我家老娘和妹妹还同穿一条裤呢”

“你个混蛋,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娘的吗?”

他不置可否的扭头走了,在我喊“站住”的喊声中跑了。

 

2

 

那是一条满是羊肉飘香的大排档街。是那个小城里晚上最热闹的街。到处啤酒,到处熏烟缭绕,到处烤羊肉。

几天后的深夜,同一个排档上,我又遇上了他。

各自一张桌子吃着,喝着,没有想到,他会提着一瓶啤酒两只酒杯来到我的桌前,找了根凳子在我对面。

“哥哥,那天对不住。”

“行了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
“你们南方人,有钱,别那么斤斤计较。”

“南方人有钱怎么了?有钱就该被偷?,你怎么知道我是南方人?”

“看不出来你是南方人,我还能混?”

他搭讪一句,我排斥一句。

就这样,我知道了他叫任勇,19岁,陇东一个革命老区的孩子,一家9个烈士,家里还有妈妈和一个妹妹,家乡除了黄土,还是黄土。一个吃不饱的孩子,4年前跑出了家乡。

对着这样一个人说的话,我权且都当是谎言了,就当有人陪我消磨这个夜晚。

最后,这个是否真叫任勇的男孩不知在他的装醉里,还是真醉里,一直跟到了我的住处,他睡了我的床,我警惕地醒了一夜。

清晨了,我要出去办事,得叫醒他并赶出去,有这样的一个人住着,我始终悬心,何况我是一个南方漂泊来到西北的人。

叫着摇着,他只抬了一下眼皮,始终还是烂醉如泥的样子,尤其看见那张蜡黄蜡黄的脸,一个孩子的脸,心终于让了一步,只好,反锁了门出门。

慢事快赶,午后时分我就回到了住处,打开门,他依然熟睡,好像几年没有睡醒的样子。

 

3

 

一夜的神经紧张和通宵未眠,我终于趴在桌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醒来的时候,床头的钟已过九点,外面除了街灯闪亮,就是星空的月光皎洁。

身边的任勇不见了,我警惕得抓起了桌上的背包,手机还在,钱包没了。

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心软和仁慈了,不一路的人就是不一路的人,东郭先生的故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了。

我起身开门冲出,和着一个人撞了满怀,胸前撩人的滚烫,还有碗碎的声响。

任勇是撞在了我的怀里回来的。

哥哥,看你睡着,我到楼下吃面条,给你也叫了一碗。”

“这几天没有收入,最后的钱昨晚花了,只好拿了你钱包。”

“顺便带了包烟。”

“任勇,还有良心,没跑了”

 

4

 

任勇和我住了95天。

起初帮我去雇车,后来去车站提货,再后来给客户送货。一口一个哥哥的叫,里里外外的叫。

晚上就一起下排挡,老是把没有酒量的我灌醉了,然后迷迷糊糊里,听着他背着我上楼的蹬蹬的声,和喘着粗气叫着“哥哥哥哥”。

闲着的时候,我总是问“你真的叫任勇吗?”

“真叫这名。”

“那身份证呢?”

“我离开家的时候才过15,没有办。”

“你真是庆阳县××乡××村的?”

“你是我哥,不敢骗你。”

“我付你工资,但是我要当面交给你妈,这样你骗我也没有好处。”

我说这话的时候,是真的打算着去一趟他的老家,要把工资交给他妈妈的。

 

5

 

和任勇住了第95天的那个晚上,我们在大排档吃着的时候,我告诉任勇,明天去他的老家,然后一起回来。

第二天醒来,任勇不见了,起初还以为下楼买早饭了。一起的日子他总是感恩戴德般的给我做这做那。

一小时过去了,始终没有回来,一丝莫名的感觉,然后发现了:给他买的两套衣服,一个头一天买的旅行包,还有一把我送给他的小刀。

我的钱包还在,里面的5600元剩下了200,和一张纸条,歪歪斜斜的写着:哥:拿工钱3个月再借你3000

这个叫任勇的人走了,一个无法相信的人。

 

6

 

马上就春节了,我该回南方了。

两天后,我还是踏上了去那个叫任勇的家,去那个他可能胡编的地址。

不知道是怒斥他好,还是满足自己满脑的疑问,就这样真的到了他说的那个村,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,一打听真的有这么一家人。

其实那是个不能叫村庄的地方,高高低低,散散的窑洞,也就10来户人家。我在3间破落的窑洞前喊着任勇的名字,出来了一个50来岁样子的妇人,穿着我给任勇买的一套运动服,一脸的皱褶,几年没有洗脸的样子,说着勉强能够听懂的土语,我说出了我的名字,那妇人突然大叫一声,在我跟前跪了下来。

毫无思想准备的我,却怔怔的呆住了。

等我用力扶起她的时候,她的泪已满面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,至今也记不起我那天那刻说什么了。

那妇人是任勇的妈妈,任勇的妈妈才36岁。

任勇真的叫任勇。

任勇的妹妹叫任琴,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一直躺在炕上的被窝里。

窑洞满壁的漆黑,像常年祭拜给烟熏的土庙。

任勇的妈妈一个劲邢老板邢老板的叫我,说着他们家任勇如何的被我关照,如何的被我当弟弟一样买这买那,包吃包住,还给800元每月的工资,比他们当地城里工人都拿得多,还给了他3000的年终奖,这是他们家几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钱!

我成了任勇妈妈和妹妹眼里的大善人,和恩人。

“任勇这孩子4年没有见了,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哩。”

“前天这孩子回来的时候,我都一直以为做梦哩。”

我始终没有看见任勇,问:“任勇呢?”

“小勇今早去山那边的我姨家了,去问问咋买果树苗,说过了年,在家好好种树,养羊。”

我在任勇家吃了他们家最好的中饭:土豆。那是他们家最好的粮食。

离开的时候,我坐在任琴身边给了她2000元,说,给妹妹的见面礼。明年开始你哥哥种树养家,你读书去。

我给任琴留了我浙江老家的地址和电话,让她有事可以联系。

我叫了任勇的妈妈一声,姨。

“以后别叫我老板了,姨。”

“我和小勇是朋友,好朋友。”

7

 

春节前,我回到了南方。

再也没有回去。

任勇给我的信不多,字却写得一年比一年工整和通顺了。这是任琴的功劳。

恩,任勇,一个朋友,好朋友!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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